(1466—1560)广东增城人,字元明,号甘泉。少师事陈献章。弘治十八年进士,授编修。历南京国子监祭酒,南京吏、礼,兵三部尚书。在翰林院时与王守仁同时讲学,主张“随处体认天理”,“知行并进”,反对“知先行后”,与阳明之说有所不同。后筑西樵讲舍讲学,学者称甘泉先生。卒谥文简。著有《心性图说》、《格物通》、《甘泉集》等。
云游难,云游难,万里水烟四海宽。说著这般滋味苦,教人怎不鼻头酸。
初别家山辞骨肉,腰下有钱三百足。思量寻师访道难,今夜不知何处宿。
不觉行行三两程,人言此地是漳城。身上衣裳典卖尽,路上何曾见一人。
初到孤村宿孤馆,鸟啼花落千林晚。明朝早膳又起行,只有随身一柄伞。
渐渐来来兴化军,风雨萧萧欲送春。惟一空自赤毵珉,囊中尚有三两文。
行得艰辛脚无力,满身瘙痒都生虱。茫然到此赤条条,思欲归乡归未得。
争奈旬馀守肚饥,埋名隐姓有谁知。来到罗源兴福寺,遂乃捐身作仆儿。
初作仆时未半月,复与僧主时作别。火云飞上支提峰,路上石头如火热。
炎炎畏日正烧空,不堪赤脚走途中。一块肉山流出水,岂曾有扇可摇风。
且喜过除三伏暑,踪迹于今复剑浦。真个彻骨彻髓贫,荒郊一夜梧桐雨。
黄昏四顾泪珠流,无笠无蓑愁不愁。偎傍茆檐待天晓,村翁不许住檐头。
闻说建宁人好善,特来此地求衣饭。耳边但闻惭愧声,阿谁可具慈悲眼。
忆著从前富贵时,低头看鼻皱双眉。家家门首空舒手,那有一人怜乞儿。
福建出来到龙虎,上清宫中谒宫主。未相识前求挂搭,知堂嫌我身褴缕。
恰似先来到武夷,黄冠道士叱骂时。些儿馊饭冷熟水,道我孤寒玷辱伊。
江之东西湖南北,浙之左右接西蜀。广闽淮海数万里,千山万水空碌碌。
云游不觉已多年,道友笑我何风颠。旧游经复再去来,大事忽忽莫怨天。
我生果有神仙分,前程有人可师问。于今历练已颟顸,胸中不著一点闷。
记得兵火起淮西,凄凉数里皆横尸。幸而天与残生活,受此饥渴不堪悲。
记得武林天大雪,衣衫破碎风刮骨。何况身中精气全,犹自冻得皮迸血。
又思古庙风雨时,香炉无火纸钱飞。神号鬼哭天惨惨,露冷云寒猿夜啼。
又思草里卧严霜,月照苍苔落叶黄。未得些儿真受用,如何禁得不凄凉。
偶然一日天开眼,陈泥丸公知我懒。癸丑中秋野外晴,独坐松阴说长短。
元来家里有真金,前日辛勤枉用心。即得长生留命诀,结茆静坐白云深。
炼就金丹亦容易,或在山中或在市。等闲作此云游歌,恐人不识云游意。
予以罪废,无所归。扁舟吴中,始僦舍以处。时盛夏蒸燠,土居皆褊狭,不能出气,思得高爽虚辟之地,以舒所怀,不可得也。
一日过郡学,东顾草树郁然,崇阜广水,不类乎城中。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。东趋数百步,有弃地,纵广合五六十寻,三向皆水也。杠之南,其地益阔,旁无民居,左右皆林木相亏蔽。访诸旧老,云钱氏有国,近戚孙承右之池馆也。坳隆胜势,遗意尚存。予爱而徘徊,遂以钱四万得之,构亭北碕,号‘沧浪’焉。前竹后水,水之阳又竹,无穷极。澄川翠干,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,尤与风月为相宜。予时榜小舟,幅巾以往,至则洒然忘其归。觞而浩歌,踞而仰啸,野老不至,鱼鸟共乐。形骸既适则神不烦,观听无邪则道以明;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,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,隔此真趣,不亦鄙哉!
噫!人固动物耳。情横于内而性伏,必外寓于物而后遣。寓久则溺,以为当然;非胜是而易之,则悲而不开。惟仕宦溺人为至深。古之才哲君子,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,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。予既废而获斯境,安于冲旷,不与众驱,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,沃然有得,笑闵万古。尚未能忘其所寓目,用是以为胜焉!
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,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。夫强秦之暴亟矣,今悉兵以临赵,赵必亡。赵,魏之障也。赵亡,则魏且为之后。赵、魏,又楚、燕、齐诸国之障也,赵、魏亡,则楚、燕、齐诸国为之后。天下之势,未有岌岌于此者也。故救赵者,亦以救魏;救一国者,亦以救六国也。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,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,夫奚不可者?
然则信陵果无罪乎?曰:又不然也。余所诛者,信陵君之心也。
信陵一公子耳,魏固有王也。赵不请救于王,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,是赵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,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,欲急救赵,是信陵知有婚姻,不知有王也。其窃符也,非为魏也,非为六国也,为赵焉耳。非为赵也,为一平原君耳。使祸不在赵,而在他国,则虽撤魏之障,撤六国之障,信陵亦必不救。使赵无平原,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,虽赵亡,信陵亦必不救。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,不能当一平原公子,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,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。幸而战胜,可也,不幸战不胜,为虏于秦,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,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。
夫窃符之计,盖出于侯生,而如姬成之也。侯生教公子以窃符,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,是二人亦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,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,不听,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必悟矣。侯生为信陵计,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,不听,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如姬有意于报信陵,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,不听,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如此,则信陵君不负魏,亦不负赵;二人不负王,亦不负信陵君。何为计不出此?信陵知有婚姻之赵,不知有王。内则幸姬,外则邻国,贱则夷门野人,又皆知有公子,不知有王。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。
呜呼!自世之衰,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,有重相而无威君,有私仇而无义愤,如秦人知有穰侯,不知有秦王,虞卿知有布衣之交,不知有赵王,盖君若赘旒久矣。由此言之,信陵之罪,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。其为魏也,为六国也,纵窃符犹可。其为赵也,为一亲戚也,纵求符于王,而公然得之,亦罪也。
虽然,魏王亦不得无罪也。兵符藏于卧内,信陵亦安得窃之?信陵不忌魏王,而径请之如姬,其素窥魏王之疏也;如姬不忌魏王,而敢于窃符,其素恃魏王之宠也。木朽而蛀生之矣。古者人君持权于上,而内外莫敢不肃。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?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?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?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?履霜之渐,岂一朝一夕也哉!由此言之,不特众人不知有王,王亦自为赘旒也。
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,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。《春秋》书葬原仲、翚帅师。嗟夫!圣人之为虑深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