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话版《汉书》·梅福传 原文
梅福,字子真,九江寿春人。
年轻时在长安求学,通晓《尚书》、《谷梁春秋》,担任郡中文学,补缺成为南昌尉。
后来辞官回寿春,多次通过县道驿使,上书谈论非常事件,又求借驿车,到天子所在地分条对答紧急政事,没有被采纳。
这时成帝将政务委任给大将军王凤,王凤专权独揽,操纵朝政,而京兆尹王章平素忠诚直爽,讥讽王凤,被王凤杀害。
王氏势力越来越大,灾异屡次出现,群臣没有人敢说直话。
梅福又上书说:我听说箕子在殷商假装疯癫,但为周室陈述《洪范》;叔孙通从秦逃归汉,制订礼仪制度。
叔孙先生不是不忠,箕子不是疏远他的家族而背叛亲属,不能那样说。
从前高祖采纳好建议惟恐来不及,接受规劝像转环一样迅速,听取意见不要求他的才能,奖赏功劳不考察他的一贯表现。
陈平从逃犯中提拔出来却成为主要谋臣,韩信从军队中提拔出来却立为大将军。
所以天下的士人像云彩汇合归于汉,争着奉献各自的特长,不论聪明还是愚钝,都竭尽心智;不论勇士还是怯夫,都有牺牲精神。
汇聚天下贤士的智谋,集中天下贤士的威风,因此攻下秦王朝像取鸿毛一样轻巧,攻取楚就像拾起地上的东西一样容易,这就是高祖天下无敌的原因。
孝文皇帝从代谷而来继承帝位,没有周公、邵公那样的老师,没有伊尹、吕望那样的辅佐大臣,但是遵循高祖的法规,再加恭行节俭,当时,天下接近升平。
从这看来,遵循高祖的法规,国家就治理得很好,不遵循就会造成混乱。
为什么呢?秦朝的统治不讲道义,削去仲尼儒家思想痕迹,毁灭周公建立的法规,破坏井田制度,废除五等爵位,礼乐制度崩溃,周王室的政治制度行不通,所以想施行王道的人不能建功立业。
孝武皇帝喜好忠心直言的规劝,喜好深切中肯的言论,授给官爵不等待荐举,赏赐祝捷不等待显功,所以天下平民出身的士人各自激励意志,竭尽精力,奔赴朝廷自荐的人多得数不清。
汉王室得到的贤才,在这时最盛。
假使孝武皇帝听用他们的计策,是可以达到天下升平的。
但这时,尸骨如山,皇上醉心于对外战争,因此淮南王刘安趁机而起。
刘安之所以计谋不成功,密谋泄露,是因为众多贤士聚集汉朝,因此他的大臣们不敢跟随他犯上作乱。
当今平民竟然窥测国家空隙,乘机造反,蜀郡的郑躬等就是这样。
至于山阳逃犯苏令之类,践踏名都大郡,寻求党羽及追随附合的人,却毫无逃跑藏匿的意思。
这都因太轻视大臣,无所畏忌,国家的权威轻,所以平民百姓也想与皇上抗衡。
士人,是国家的宝贵人才,得到士权威就重,失去士权威就轻。
《诗》中说:“济济多士,文王安宁。”朝廷上的议论,不是我山野之人应当说的。
我的确担心默默无闻地死去,所以屡次上书求见皇上,每次都被拒绝。
我听说齐桓公的时代有人凭着九九算术求见桓公,桓公不认为触犯,这是想招徕杰出人才。
现在我陈述的不只是九九算术,陛下三次拒绝我,这就是天下士人不汇聚朝中的原因。
从前秦武王喜好勇力,任鄙来到秦国自荐;秦穆公实行霸道,由余归属秦国。
现在要招致天下士人,有上书求见的平民,就让他到尚书台问清陈述内容,有可以被采纳的言论,就给一点官职,赐给一匹帛。
像这样,那么天下的士人就会消除愁闷,倾吐忠言,好建议就会每天上达皇上,天下的法律制度,国家的内外关系,都会分明可见。
四海这样广大,士民这样众多,会说话的人们最多。
那些俊杰批评社会,陈述政见,出口成章,让前代圣贤评断也没错误,用在当代也符合时代潮流,像这样的人,也不多。
所以官爵禄俸赏赐,是天下的磨刀石,高祖用来磨砺社会、改造社会。
孔子说:“工匠想把事情做好,必定先使工具锋利。”到秦朝却不是这样,设置诽谤的法网,已被汉朝革除;倒握太阿宝剑,把剑柄递给楚,最后招致灭亡。
所以真能不丧失权柄,天下即使有不驯服的人,也没有谁敢触犯朝廷。
这就是孝武皇帝开拓疆土建立功业成为汉朝世宗的原因。
现在不实行霸道,竟想用夏商周三代选举人才的方法选取当代士人,就像查看伯乐的骏马图,到街上寻找千里马一样,很显然,这是不可能找到的。
所以高祖撇开陈平的过失而获得他的谋略,晋文公能召令天王,齐桓公任用他的仇人管仲,只要对时代有贡献,不管他是否反对过自己。
这就是所谓的霸道。
纯粹不杂叫做醇,黑白混杂叫做驳。
想用相继平安的方法治理暴秦遗留下来的国家,就像用乡学饮酒的礼仪治理军队一样荒谬。
现在陛下既不采纳天下士人的意见,又加以杀害。
鹞鹰喜鹊遇害,那么鸾鸟凤凰就会远离;愚蠢的人被杀,那么智谋之士就会远远退避。
近来愚民上疏,大多因陈述的不是当务之急而得罪,有的被交给廷尉审讯,死的人很多。
自从阳朔以来,天下把言论作为忌讳,朝中尤其厉害,群臣都听从皇上旨意,没有人秉公直言。
怎么知道会这样呢?把皇上认为好的平民上书拿来,试着交给廷尉审理,廷尉一定会说:“不是应该谈论的,特别不敬。”用这一试,就知道了。
所以京兆尹王章资质忠直,敢于当面引证,在朝廷上争论,孝元皇帝提拔他,来激励那些只占着官职对国家毫无用处的臣子,矫正朝廷风气。
到了陛下,王章被杀,还牵连妻子、儿女都被杀。
况且厌恶恶人也只限于他本人,王章并无反叛之罪,却殃及全家。
令正直之士改变一贯行为,诤谏之士不敢进谏,群臣都知道杀王章是错的,但是不敢谏阻,天下忌讳言论,这是国家的最大祸患。
希望陛下遵循高祖法规,避免像秦朝那样走上灭亡之路,多听听《十月》这首歌,留意《亡逸》篇的训戒,废除因上书内容不是当务之急而犯法的规定,下达没有忌讳的诏令,广泛地听取意见,让疏远的地位低下的人都能出谋划策,让深藏的人不隐居,关系疏远的人有门路,就是所谓“打开四方门,放眼看四方”。
再说触犯不是当务之急的法规,是诽谤罪中最轻微的。
“过去的事不可追回,未来的事还可防范。”当今君主的命令被侵犯,权威被侵夺,外戚的权势一天比一天膨大,陛下不看清这种情形,但恳请您考察各种征兆。
建始年间以来,日食地震,从概率来讲,是春秋时代的三倍,水灾多得数不清,阴盛阳衰,金铁飞走,这是什么景象啊!汉朝建立以来,国家经历了三次危险。
吕、霍、上官都是母后的家族,按照亲近亲属的教义,保全他们是上策,应当给他们安排贤良的老师,教给他们忠孝之道。
现在却使他们地位尊宠,授予权势,使他们骄横叛逆,以至于灭亡,这是最严重地违背了亲近亲人这一教义。
像霍光这样贤德,还不能替子孙考虑,所以掌握大权的臣子,朝代一变就有危险。
《书》说:“不要像火,开始微小。”不早扑灭就会酿成大祸。
外戚的权势凌驾在君主之上,然后才防范它,也就来不及了。
皇上终于没有采纳。
成帝久无子嗣,梅福认为应该建立夏商周三代正朔,封孔子的后代作为殷商的后代,又上书说:我听说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。
政就是职责,职位低微而谈论国家大政的人就是犯罪。
超越职权,触犯法律,用直言谈论社会祸患,即使是身首分离,也是我的心愿。
保住官位不说直话,牙齿落了仍自身保全,死的那天,尸体未腐名声就消失了,即使有齐景公的地位,马圈里有四千匹马,我也不希罕。
所以只愿登上一次殿堂,面对屏风前的天子,说出平生思虑。
即使对当代没有好处,也会留在世上,这是我睡不安、吃不香的原因。
希望陛下仔细考察我的话。
我听说,保存别人是用来保存自己,阻塞别人是用来阻塞自己。
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
从前秦国灭了东周西周,扫平六国,不提拔隐士做高官,断绝三代正朔,灭弃天道,因此始皇自身危险,儿子二世被杀,他的孙子不能继位,这就是所谓阻塞别人就是阻塞自己。
所以武王攻克殷都,还没下车就封五帝的后代,封殷在宋国,延续夏的祭祀在杞国,明确表明三代正朔,表示不独自占有天下。
所以姬姓国家占天下一半,迁移祖庙的姬姓君主多得很。
这就是所谓保存别人就是保存自己。
现在成汤没有祭祀,殷人没有后嗣,陛下的子嗣一直不旺,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吧!《春秋经》说:“宋杀其大夫。”《谷梁传》说:“其不称名姓,因为其人对孔子来说排在祖宗的位置,孔子不写他的名姓,是因为尊敬他。”这是说孔子是从前殷人的后裔,虽然不是嫡传,但是封他的子孙作为殷人的后嗣,按礼也应该。
为什么呢?诸侯可以夺宗,那么庶子圣贤也可以夺走嫡长子的位置。
传说贤人的子孙应该有封地,何况孔子是圣人,又是殷商的后裔呢?从前周成王按诸侯的礼仪葬周公,可是上天动怒,雷电狂风成灾。
现在孔子的庙只有他故乡阙里有,孔氏子孙只能成为平民,孔子是圣人却只享受平民的祭祀,这不是上天的意思。
现在陛下如果真能根据孔子的功业,封他的子孙,那么国家一定会得到上天的保佑,另外陛下的名字将与天地长存。
为什么呢?追念圣人的君王必定要以这作为法则。
为了这不可磨灭的名字,能够不努力吗?梅福交游不广,远离京城,无人引进又讥刺王凤,所以最终也没有被采纳。
当初,武帝时,首次封周王室后裔姬嘉为周子南君,到元帝时,尊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,爵位在诸侯王之下。
让各位大夫、博士官寻找殷人后裔,分散为十几个姓,郡国往往找到那些大家族,推求子孙世系,都是中断的,无法排列清楚。
当时匡衡提议,认为“帝王保存殷周二王的后嗣,是用来尊重他们的先王而贯通三代的正朔的。
那些犯了诛灭之罪的封君,继嗣中断,就改封其他的亲人作为第一个封君,上承他们的始祖王。
《春秋》要旨,诸侯不能保住他的国家的人祭祀中断,现在宋国已不能保守它的系统而丧失了封国,就应该改立殷人的后裔作为第一个封君,来上承商汤的传统,不应当继承宋国的已经中断的侯位,应表明是找到殷人的后裔。
现在,推算寻找从前的宋国的嫡系,年代太久不能找到,即使找到嫡传,嫡传的先人早已爵位穷尽,不应当再立。
《礼记》中孔子说:‘我孔丘,是殷人的后裔。’前辈老师都是这样传授给我们的,应该把孔子的后代作为商汤的后嗣。”皇上认为这话不合经义,于是被搁置一边。
到成帝时,梅福又说应该封孔子的后人来奉行商汤的祭祀。
绥和元年(前8),立殷周二王的后代,在古代典籍中寻找证据,因《左传》、《谷梁》、《世本》、《礼记》共同证明,于是下诏封孔子后代为殷绍嘉公,详见《成帝纪》。
这时,梅福在家中读书、养性打发日子。
到元始年间,王莽擅权专政,梅福某天抛弃妻子儿女,离开九江,至今传说他成了仙。
这之后,有人在会稽看见梅福,说是他已改姓易名,在吴地街上当看门人等等。
评述:梅福的文章,与《大雅》诗意相符合,虽然不算老成,但是还有常规章法,殷商的鉴戒不远,夏桀的灭亡就是他们知道的。
他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喜好,到街上看门,保全天性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