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传习录》卷上·以下门人陆澄录 原文
【15】陆澄问:「‘主一’之功,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。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。可以为‘主一’乎」?先生曰:「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,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,可以为‘主一’乎?是所谓遂物,非‘主一’也。‘主一’是专主一个天理」。
【16】问立志。先生曰:「只念念要存天理,即是立志。能不忘乎此,久则自然心中凝聚。犹道家所谓‘结圣胎’也。此天理之念常存,驯至于美、大、圣、神,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」。
【17】日间工夫,觉纷扰则静坐。觉懒看书则且看书。是亦因病而药。
【18】处朋友,务相下,则得益。相上则损。
【19】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,先生屡责之。一曰,警责方已。一友自陈日来工夫,请正。源从傍曰:「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」。先生曰:「尔病又发」。源色变。议拟欲有所辨。先生曰:「尔病又发」。因喻之曰:「此是汝一生大病根。譬如方丈地内,种此一大树。雨露之滋,土脉之力,只滋养得这个大根。四傍纵要种些嘉谷,上面被此树叶遮覆,下面被此树根盘结,如何生长得成?须用伐去此树,纤根勿留,方可种植嘉种。不然,任汝耕耘培壅,只是滋养得此根」。
【20】问:「后世著述之多,恐亦有乱正学」。先生曰:「人心天理浑然,圣贤笔之书,如写真传神,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,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。其精神意气,言笑动止,固有所不能传也。后世著述,是又将圣人所画,摹仿誊写,而妄自分析加增,以逞其技。其失真愈远矣」。
【21】问:「圣人应变不穷,莫亦是预先讲求否」?先生曰:「如何讲求得许多?圣人之心如明镜,只是一个明,则随感而应,无物不照。未有已往之形尚在,未照之形先具者。若后世所讲,却是如此。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。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,皆圣人所能为,尧、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?孔子删述‘六经’,以诏万世,亦圣人所能为,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?是知圣人遇此时,方有此事。只怕镜不明。不怕物来不能照。讲求事变,亦是照时事。然学者却须先有个‘明’的工夫。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,不患事变之不能尽」。日:「然则所谓『仲漠无朕,而万象森然已具』者,其言何如」?日:「是说本自好。只不善看,亦便有病痛」。
【22】「义理无定在,无穷尽。吾与子言,不可以少有所得,而遂谓止此也。再言之十年,二十年,五十年,未有止也」。他日又曰:「圣如尧、舜,然尧、舜之上,善无尽。恶如桀、纣,然桀、纣之下,恶无尽。使桀、纣未死,恶宁止此乎?使善有尽时,文王何以‘望道而未之见’」?
【23】问:「静时亦觉意思好,才遇事便不同,如何」?先生曰:「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已工夫也。如此,临事便要倾倒。人须在事上磨,方立得住,方能静亦定,动亦定」。
【24】问上达工夫。先生曰:「后儒教人,才涉精微,便谓上达未当学,且说下学。是分下学、上达为二也。夫目可得见,耳可得闻,口可得言,心可得思者,皆下学也。目不可得见,耳不可得闻,口不可得言,心不可得思者,上达也。如木之栽培灌溉,是下学也。至于日夜之所息,条达畅茂,乃是上达。人安能预其力哉?故凡可用功,可告语者,皆下学。上达只在下学里。凡圣人所说,虽极精微,俱是下学。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,自然上达去。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」。
【25】问:「‘惟精’‘惟一’,是如何用功」?先生曰:「‘惟一’是惟精主意,‘惟精’是惟一功夫。非‘惟精’之外复有‘惟一’也。『精』字从『米』。姑以米譬之。要得此米纯然洁白,便是‘惟一’意。然非加舂簸筛拣‘惟精’之功,则不能纯然洁白也。舂簸筛拣是‘惟精’之功,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。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者,皆所以为‘惟精’而求‘惟一’也。他如‘博文’者即‘约礼’之功。‘格物’‘致知’者,即‘诚意’之功;‘道问学’即‘尊德性’之功。‘明善’即‘诚身’之功;无二说也」。
【26】知者,行之始;行者,知之成。圣学只一个功夫。‘知’‘行’不可分作两事。
【27】漆雕开曰:「吾斯之未能信」。夫子说之。子路使子羔为费宰。子曰:「贼夫人之子」。曾点言志,夫子许之。圣人之意可见矣。
【28】问:「宁静存心时,可为未发之中否」?先生曰:「今人存心,只定得气。当其宁静时,亦只是气宁静。不可以为未发之中」。日:「未便是中。莫亦是求中功夫」?曰:「只要去人欲,存天理,方是功夫。静时念念去人欲、存天理,动时念念去人欲,存天理,不管宁静不宁静。若靠那宁静,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。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,终不能绝去,遇事依旧滋长。以循理为生,何尝不宁静?以宁静为主,未必能循理」。
【29】问:「孔门言志,由、求任政事,公西赤任礼乐,多少实用。及曾皙说来,却似耍的事,圣人却许他,是意何如」?曰:「三子是有意必,有意必便偏着一边。能此未必能彼;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,便是『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。素夷狄行乎夷狄。素患难行乎患难。无人而不自得矣』。三子所谓『汝器也』。曾点便有不器意。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。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。故夫子亦皆许之」。
【30】问:「知识不长进,如何」?先生曰:「为学须有本原,须从本原上用力,渐渐盈科而进。仙家说婴儿,亦善譬。婴儿在母腹时,只是纯气,有何知识?出胎后方始能啼,既而后能笑,又既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。又既而后能立、能行、能持、能负,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。皆是精气日足,则筋力日强,聪明日开。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,故须有个本原。圣人到位天地,育万物,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。后儒不明‘格物’之说。见圣人无不知,无不能,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,岂有此理」。又曰:「立志用功,如种树然。方其根芽,犹未有干。及其有干,尚未有枝。枝而后叶。叶而后花、实。初种根时,只管栽培灌溉,勿作枝想,勿作叶想,勿作花想,勿作实想。悬想何益?但不忘栽培之功,怕没有枝叶花实」?
【31】问:「看书不能明如何」?先生曰:「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,故不明。如此,又不如为旧时学问。他到看得多,解得去。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,亦终身无得。须于心体上用功。凡明不得,行不去,须反在自心上体当。即可通。盖‘四书’‘五经’,不过说这心体。这心体即所谓道,心体明即是道明,更无二。此是为学头脑处」。
【32】「虚灵不眛,众理具而万事出」。心外无理。心外无事。
【33】或问:「晦庵先生曰:『人之所以为学者,心与理而已』。此语如何」?曰:「心即性,性即理。下一『与』字,恐未免为二。此在学者善观之」。
【34】或曰:「人皆有是心。心即理。何以有为善,有为不善」?先生曰:「恶人之心,矢其本体」。
【35】问:「『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,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』。此言如何」?先生曰:「恐亦未尽。此理岂容分析?又何须凑合得?圣人说‘精一’,自是尽」。
【36】省察是有事时存养,存养是无事时省察。
【37】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。先生曰:「除了人情事变,则无事矣。喜怒哀乐非人情乎?自视、听、言、动,以至富贵、贫贱、患难、死生,皆事变也。事变亦只在人情里。其要只在‘致中和’。‘致中和’只在‘谨独’」。
【38】澄问:「仁、义、礼、智之名,因已发而有」?曰:「然」。他日,澄曰:「恻隐、羞恶、辞让、是非,是性之表德邪」?曰:「仁、义、礼、智也是表德。性一而已,自其形体也,谓之天,主宰也,谓之帝,流行也,谓之命,赋于人也,谓之性,主于身也,谓之心。心之发也,遇父便谓之孝,遇君便谓之忠。自此以往,名至于无穷,只一性而已。犹人一而已。对父谓之子,对子谓之父。自此以往,至于无穷,只一人而已。人只要在性上用功。看得一性字分明,即万理灿然」。
【39】一日论为学工夫。先生曰,「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。初学时心猿意马,拴缚不定。其所思虑,多是人欲一边,故且教之静坐,息思虑。久之,俟其心意稍定。只悬空静守,如槁木死灰,亦无用,须教他省察克治。省察克治之功,则无时而可间。如去盗贼,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。无事时,将好色、好货、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。定要拔去病根,永不复起,方始为快。常如猫之捕鼠。一眼看着,一耳听着,才有一念萌动,即与克去。斩钉截铁,不可姑容与他方便,不可窝藏,不可放他出路,方是真实用功,方能扫除廓清。到得无私可克,自有端拱时在。虽曰『何思何虑』,非初学时事。初学必须思,省察克治,即是思诚,只思一个天理,到得天理纯全,便是何思何虑矣」。
【40】澄问:「有人夜怕鬼者,奈何」?先生曰:「只是平日不能集义,而心有所慊,故怕。若素行合于神明,何怕之有」?子莘曰:「正直之鬼,不须怕。恐邪鬼不管人善恶,故未免怕」。先生曰:「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?只此一怕,即是心邪。故有迷之者。非鬼迷也,心自迷耳。如人好色,即是色鬼迷。好货,即是货鬼迷。怒所不当怒,是怒鬼迷。惧所不当惧,是惧鬼迷也」。
【41】定者心之本体,天理也。动静,所遇之时也。
【42】澄问《学》《庸》同异。先生曰:「子思括《大学》一书之义,为《中庸》首章」。
【43】问:「孔子正名。先儒说‘上告天子,下告方伯。废辄立郢’,此意如何」?先生曰:「恐难如此。岂有一人致敬尽礼,待我而为政,我就先去废他,岂人情天理?孔子既肯与辄为政,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。圣人盛德至诚,必已感化卫辄。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。必将痛哭奔走,往迎其父。父子之爱,本于天性。辄能悔痛真切如此,蒯聩岂不感动厎豫?蒯聩既还,辄乃致国请戮。聩已见化于子,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,当亦决不肯受。仍以命辄。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。辄乃自暴其罪恶。请于天子,告于方伯诸侯。而必欲致国于父。聩与群臣臣姓,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,请于天子,告于力伯诸候。必欲得辄而为之君。于是集命于辄。使之复君卫国。辄不得已,乃如后世上皇故事。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。备物致养。而始退复其位焉。则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,名正言顺。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。孔子正名,或是如此」。
【44】澄在鸿胪寺仓居,忽家信至,言儿病危,澄心甚忧闷,不能堪。先生曰:「此时正宜用助。若此时放过,闲时讲学何用?人正要在此时磨炼?父之爱子,自是至情,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。过即是私意。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,则一向忧苦,不知己是『有所忧患,不得其正』。大抵七情所感,多只是过,少不及者。才过便非心之本体。必须调停适中始得。就如父母之丧。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,方快于心?然却曰『毁不灭性』。非圣人强制之也。天理本体自有分限。不可过也。人但要识得心体,自然增减分毫不得」。
【45】不可谓‘未发’之中常人俱有。盖‘体用一源’。有是体即有是用。有‘未发’之中,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。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。须知是他‘未发’之中亦未能全得。
【46】《易》之辞是「初九,潜龙勿用」六字。《易》之象是初昼。《易》之变是值其昼。《易》之占是用其辞。
【47】夜气是就常人说。学者能用功,则日间有事无事,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。圣人则不消说夜气。
【48】澄问操存舍亡章。曰:「『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』。此虽就常人心说。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。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。不可便谓出为亡,人为存。若论本体,元是无出无入的。若论出入,则其思虑运用是出。然主宰常昭昭在此,何出之有?既无所出,何人之有?程子所谓‘腔子’,亦只是天理而已。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,即是在腔子里。若出天理,斯谓之放,斯谓之亡」。又曰:「出入亦只是动静。动静无端。岂有乡邪」?
【49】王嘉秀问:「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。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。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。究其极至,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。然非人道正路。如今仕者,有由科,有由贡,有由传奉,一般做到大官。毕竟非人仕正路,君子不由也。仙、佛到极处,与儒者略同。但有了上一截,遗了下一截。终不似圣人之全。然其上一截同者,不可诬也。后世儒者,又只得圣人下一截。分裂失真。流而为记诵,词章,功利,训诂。亦卒不免为异端。是四家者,终身劳苦,于身心无分毫益。祝彼仙、佛之徒,清心寡欲,超然于世累之外者,反若有所不及矣。今学者不必先排仙、佛,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。圣人之学明,则仙、佛自泯。不然,则此之所学,恐彼或有不屑。而反欲其俯就,不亦难乎?鄙见如此。先生以为何如」?先生曰:「所论大略亦是。但谓上一截,下一截,亦是人见偏了如此。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,彻上彻下。只是一贯。更有甚上一截,下一截?『「一阴一阳之谓道,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。智者见之便谓之智。百姓又曰用而不知。故君子之道鲜矣』。仁、智岂可不谓之道?但见得偏了,便有弊病」。
【50】蓍固是《易》。龟亦是《易》。
【51】问:「孔子谓武王未尽善,恐亦有不满意」。先生曰:「在武王自合如此」。曰:「使文王未殁,毕竟如何」?曰:「文王在时,天下三分已有其二。若到武王伐商之时,文王若在,或者不致兴兵。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。文王只善处纣,使不得纵恶而已」。
【52】问:「孟于言『执中无权犹执一』」。先生曰:「中只有天理,只是易。随时变易,如何执得?须是因时制宜。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。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,立定个格式,此正是执一」。
【53】唐诩问:「立志是常存个善念,要为善去恶否」?曰:「善念存时,即是天理。此念即善,更思何善?此念非恶,更去何恶?此念如树之根芽。立志者,长立此善念而已。『从心所欲。不踰矩』,只是志到熟处」。
【54】精神,道德,言动,大率收敛为主。发散是不得已。天地人物皆然。
【55】问:「文中子是如何人」?先生曰:「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。惜其蚤死」。问:「如何却有续经之非」?曰:「续经亦未可尽非」。请问。良久曰:「更觉『良工心独苦』」。
【56】“许鲁斋谓‘儒者以治生为先’之说亦误人。”
【57】问仙家元气,元神,元精。先生曰:「只是一件。流行为气。凝聚为精。妙用为神」。
【58】喜怒哀乐,本体自是中和的。才自家着些意思,便过不及,便是私。
【59】问:「哭则不歌」。先生曰:「圣人心体自然如此」。
【60】克己须要扫除廓清,一毫不存,方是。有一毫在,则众恶相引而来。
【61】问《律吕新书》,先生曰:「学者当务为急。算得此数熟,亦恐未有用。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。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。然至冬至那一刻时,管灰之飞,或有先后,须臾之间。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?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。此便有不通处。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」。
【62】曰仁云:「心犹镜也。圣人心如明镜。常人心如昏镜。近世格物之说,如以镜照物,照上用功。不知镜尚昏在,何能照?先生之格物,如磨镜而使之明。磨上用功。明了后亦未尝废照」。
【63】问道之精粗。先生曰:「道无精粗,人之所贝有精粗。如这一间房。人初进来,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。处久,便柱壁之类,一一看得明白。再久,如柱上有些文藻,细细都看出来。然只是一间房」。
【64】先生曰:「诸公近见时少疑问。何也?人不用力,莫不自以为己知。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。殊不知私欲日生。如地上尘,一日不扫,便又有一层。看实用功,便见道无终穷。愈探愈深。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」。
【65】问:「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。今天理、人欲知之未尽,如何用得克己工夫」?先生曰:「人若真宣切己用功不已,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。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。若不用克己工夫,终日只是说话而已。天理格不自见,私欲亦胳不自见。如人走路一般。走得一段,方认得一段。走到歧路处,有疑便问。问了又走。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。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。已知之人欲不肯去。且只管愁不能尽知。只管闲讲。何益之有?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,方愁不能尽知,亦未迟在」。
【66】问:「道一而已。古人论道往往不同。求之亦有要乎」?先生曰:「道无方体。不可执着。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。如今人只说天。其实何尝见天?谓日、月、风、雷即天,不可。谓人、物、草 、木不是天,亦不可。道即是天。若识得时,何莫而非道?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,以为道止如此,所以不同。若解向里寻求,见得自己心体,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。亘古亘今,无终无始,更有甚同异?心即道,道即天,知心则知道、知天」。又曰:「诸君要实见此道,须从自己心上体认,不假外求始得」。
【67】问:「名物度数,亦须先讲求否」?先生曰:「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,则用在其中。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,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,自然无施不可。茍无是心,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,与己原不相干。只是装缀临时,自行不去。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。只要『知所先后,则近道』」。又曰:「人要随才成就,才是其所能为。如夔之乐,稷之种。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。成就之者,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。其运用处,皆从天理上发来,然后谓之‘才’。到得纯乎天理处,亦能不器。使薆、稷易艺而为,当亦能之」。又曰:「如『素富贵行乎富贵。素患难行乎患难』,皆是‘不器’。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」。
【68】「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,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,生意不穷」。时先生在塘边坐。傍有井,故以之喻学云。
【69】问:「世道日降。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」?先生曰:「一日便是一元。人平旦时起坐,未与物接。此心清明景象,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」。
【70】问:「心要逐物。如何则可」?先生曰:「人君端拱清穆,六卿分职,天下乃治。心统五官,亦要如此。今眼要视时,心便逐在色上。耳要听时,心便逐在声上。如人君要选官时,便自去坐在吏部。要调军时,便自去坐在兵部。如此,岂惟失却君体?六卿亦皆不得其职」。
【71】善念发而知之,而充之。恶念发而知之,而遏之。知与充与遏者,志也。天聪明也。圣人只有此。学者当存此。
【72】澄曰:「好色,好利,好名等心,固是私欲。如闲思杂虑,如何亦谓之私欲」?先生曰:「毕竟从好色,好利,好名等根上起。自寻其根便见。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,何也?以汝元无是心也。汝若于货、色、名、利等心,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,都消灭了。光光只是心之本体。看有甚闲思虑?此便是『寂然不动』。便是『未发之中』。便是『廓然大公』。自然『感而遂通』。自然『发而中节』。自然『物来顺应』」。
【73】问志至气次。先生日:「『志之所至,气亦至焉』之谓。非极至、次贰之谓。『持其志』,则养气在其中。『无暴其气』,则亦持其志矣。孟子救告子之偏,故如此夹持说」。
【74】问:「先儒曰,『圣人之道,必降而自卑。贤人之言,则引而自高』。如何」?先生日,「不然。如此却乃伪也。圣人如天。无往而非天。三光之上,天也。九地之下,亦天也。天何尝有降而自卑?此所谓大而化之也。贤人如山岳。守其高而已。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,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,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。引而自高则伪矣」。
【75】问:「伊川谓『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』。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。何如」?先生日:「皆是也。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‘中’,把‘中’做一物看。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‘中’。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。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,故令入时时刻刻求末发而气象。使人正目而视惟此,倾耳而听惟此。即是『戒慎不睹。恐惧不闻』的工夫。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」。
【76】澄问:「喜、怒、哀、乐之中和。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。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,平时无喜怒之心,至其临时,亦能中节,亦可谓之中和乎」?先生曰:「在一时一事,固亦可谓之中和。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。人性皆善。中和是人人原有的。岂可谓无?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,则其本体蜼亦时时发见,终是暂明暂灭,非其全体大用矣。无所不中,然后谓之大本。无所不和,然后谓之达道。惟天下之至诚,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」。曰:「澄于‘中’字之义尚未明」。曰:「此须自心体认出来。非言语所能喻。‘中’只是天理」。曰:「何者为天理」?曰:「去得人欲,便识天理」。曰:「天理何以谓之‘中’」?曰:「无所偏倚」。曰:「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」?曰:「如明镜然,全体莹彻,略无纤尘染着」。曰:「偏倚是有所染着。如着在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项上,方见得偏倚。若未发时,美色、名、利皆未相着。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」?曰:「虽未相着,然平日好色、好利、好名之心原未尝无。既未尝无,即谓之有。既谓之有,则亦不可谓无偏倚。譬之病疟之人,虽有时不发,而病根原不曾除,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。须是平日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,无复纤毫留滞。而此心全体廓然,纯是天理。方可谓之喜、怒、哀、乐未发之中。方是天下之大本」。
【77】问:「『颜子殁而圣学亡』,此语不能无疑」。先生曰:「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。观喟然一叹可见。其谓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。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』。是见破后如此说。博文约礼,如何是善诱人。学者须恩之。道之全体,圣人亦难以语人。须是学者自修自俉。颜子『虽欲从之,未由也已』即文王望道未见意。望道未见,乃是真见。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」。
【78】问:「身之主为心,心之灵明是知。知之发动是意。意之所看为物。是如此否」?先生曰:「亦是」。
【79】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。过去未来事,思之何益?徒放心耳。
【80】言语无序,亦足以见心之不存。
【81】尚谦问孟子之“不动心”与告子异。先生曰:「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,要他不动。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」。又曰:「心之本体原自不动。心之本体即是性。性即是理。性元不动。理元不动。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」。
【82】万象森然时,亦冲漠无朕;冲漠无朕,即万象森然。冲漠无朕者,一之父;万象森然者,精之母。‘一’中有‘精’。‘精’中有‘一’。
【83】心外无物。如吾心发一念孝亲,即孝亲便是物。
【84】先生曰:「今为吾所谓‘格物’之学者,尚多流于口耳。况为口耳之学者,能反于此乎?天理人欲,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,方日渐有见。如今一说话之间,虽只讲天理。不知心中倏忽之间,已有多少私欲。盖有窃发而不知者。虽用力察之,尚不易见。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?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,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,岂‘格物致知’之学?后世之学,其极至,只做得个‘义袭而取’的工夫」。
【85】问:「知止者,知至善只在吾心,元不在外也,而后志定」。曰:「然」。
【86】问格物。先生曰:「格者,正也。正其不正,以归于正也」。
【87】问:「格物于动处用功否」?先生曰:「格物无间动静。静亦物也。孟子谓『必有事焉』。是动静皆有事」。
【88】工夫难处,全在格物致知上。此即诚意之事。意既诚,大段心亦自正,身亦自修。但正心、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。修身是日发边。正心是未发边。心正则中。身修则和。
【89】自‘格物致知’至‘平天下’,只是一个‘明明德’。虽‘亲民’亦‘明德’事也。‘明德’是此心之德,即是仁。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」。使有一物失所,便是吾仁有未尽处。
【90】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,便似老、佛。
【91】至善者性也。性元无一毫之恶,故曰至善。止之,是复其本然而已。
【92】问:「知至善即吾性,吾性具吾心,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,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,而志定矣。定则不扰扰而静。静而不妄动则安。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。千思万想,务求必得此至善。是能虑而得矣。如此说是否」?先生曰:「大略亦是」。
【93】问:「程子云,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』。何墨氏兼爱,反不得谓之仁」?先生曰:「此亦甚难言。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。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。虽弥漫周遍,无处不是。然其流行发生,亦只有个渐。所以生生不息。如冬至一阳生。必自一阳生,而后渐渐至于六阳,若无一阳之生,岂有六阳?阴亦然。惟有渐,所以便有个发端处。惟其有个发端处,所以生。惟其生,所以不息。譬之木。其始抽芽,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。抽芽然后发干。发干然后生枝生叶。然后是生生不息。若无芽,何以有干,有枝叶?能抽芽,必是下面有个根在。有根方生。无根便死。无根何从抽芽?父子兄弟之爱,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。如木之抽芽。自此而仁民,而爱物,便是发干、生枝、生叶。墨氏‘兼爱’无苦等。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。便自没了发端处。不抽芽,便知得他无根。便不是生生不息。安得谓之仁?孝弟为仁之本。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」。
【94】问:「延平云,『当理而无私心』。当理与无私心,如何分别」?先生曰:「心即理也。无私心即是当理。未当理便是私心。若析心与理言之,恐亦未善」。又问,「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。似无私心。但外弃人伦。却似未当理」。曰:「亦只是一统事。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」。